漱石枕流一园静

【太芥/性转】有所怀。

赶着情人节的尾巴发一下,是半年或者一年之前的断稿,从年底一直想着要改的事情。

学院paro,女子高中生设定。芥视角注意。

结果还是仓促地煞了尾,就像那年一点变故就断了半篇一样。


まだ懐かしいものがある。

有所怀。



序。

假如,我是说假如,她仍然在的话,她一定会拦着我,不许我取这样一个酸气十足的名字,而是要突发奇想似冠以一些类似“Y市某某高校女子高中生传奇回忆录”这类的一目了然,不贬不褒且无关痛痒的语句来做标题,但是我不能。

我不能走出感情的渲染来看那段时光,我无法将二者剥离开,这或许就是我比她逊色的地方,也是我永远无法理解她某时忽而会露出残忍的微笑的缘故。

我所将要动笔的是关于她的,然而她却没有权利从我这里更改的一面之词,谨以此博各位看官一哂,还请不要追究责难于我的偏激才是。

 

0.

或许我曾动心过的女孩子其实有很多,但是大部分都是数年以后回首时再看,才知道那种淡到缥缈的情愫是喜欢。

然而她不一样,而我则也很愿意这样描述这种感情:

那是一种现在回忆起之后仍有强大压迫感的,如同直面宿命的爱意。

 

1.

如果让一个仍旧醺醺然尚未从热情里醒来的人,来回忆他看到所倾慕者的第一眼,即便是再俗套、再司空见惯的红唇与媚眼,于他而言也是超凡的艺术品正与他暗送秋波,一如缪斯挽起了拖曳堆叠的裙摆,露出一小截玉般的足踝。而似乎注定一般,每个人都必将见到这一叩击心魄的美,经历这样一次魂灵的震荡。

我不例外。

显而易见,像我这样不善于交际的人不会在什么喧闹不已或者人头攒动的地方见到她。那应当是非常朴素的环境,朴素得使人根本不会相信能在这里看到任何与美有半缕联系的物事。也因为此,在初到这个狭小的宿舍里,把行李和书堆在床铺上的时候,我只是不经意地抬头一瞥。

她就在这一切无华的尘土之中倚墙坐着,在满目昏黄与灰白之中格外突出。

她就在其中一个床铺上盘腿坐着,自始至终专注地垂着眼,于是我注意到她瘦削的左手里拿着一本封面有烫金装饰的书,在阳光里微微晃着人的眼睛。

她就这样披着卡其色的风衣,在床铺上坐着,栗色的鬈曲的头发轻轻扫过肩头,一部分被抵在墙上有些蹭乱了,既没有挪过头也没有抬过眼。

“您好……”

我至今以为那样拙劣的开场白根本不该存在于世上,也于开展一个更深的讨论或是给她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毫无干系。但是无论如何我确实只是像那样,没用地从口中干巴巴地掉出两个字,甚至茫然于还能有什么可说。但不管怎样那是确实让她注意到别处了,她仍然举着书,透过金丝眼镜,只是略略将瞳仁向右一斜,就俯看着还站在地上的我。

“你好。”

我终于听到她的声音,渺茫有如从月亮背面传过来。

 

2.

似乎互相提早熟悉了哪怕一秒钟,也会令一大群的陌生人中分出十数个小团体,就好像菌落在玻璃皿中一般的,高校的女生们依照这一规律在教室里围成了或三或五的交流圈。

只有我和她,是相隔一条走道的默然坐在椅子上的两个异类。在分发下的本子上,用铅笔署着她的名字。

——治子。

我有意无意地瞥见了她的名字,但她似乎对我浑不在意,只是在最终划落成后向椅背上重重地一靠,镜片后盯着课桌笑起来的眼睛没有方才显得那么冰凉。

忽然她将头转过来,朝着我,上挑的眼里似乎有些轻蔑也有些调侃一般地问我。

“喂,你这人,怎么也和我一样傻坐着,真是孤僻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诚然,孤僻者与孤僻者之间的交流总是随着别扭的性格而扭曲得不成样子。许是针锋相对的刻薄,或者是熟视无睹的沉默。然而在我准备放弃沉默以证明我的善意之前,她又将身子一半略略探过来,抢着开了口,好像是自顾自圆着一出使人发笑的滑稽剧。

“刚刚开玩笑的。你叫什么名字?”

“芥川。芥川辰。”

“名字也一样不寻常啊……”她故作夸张地偏着头轻轻点了点,“我是太宰治子,很常见的名字对吧。”

在摸着下巴进行了长达半分钟的思考之后,治子终于拿过我的作业本去,在尾页的角上写下她姓名的汉字又递回来给我看。而后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本子递给我。

“喏,这几个字。在名字这方面我真羡慕你们这些特立独行的家伙。”

没有办法地接过本子,我却不敢下笔,只是给她看了我书上写好的名字。

“在你的练习簿上这样乱涂画真是太难为情了。”

她稍稍楞了一下,或许为自己的冒失而懊恼,但只是气势上毫不认输地恶狠狠地将铅笔塞到我手心里。

“没有关系,就写吧。不管怎么说还可以擦掉。”

我工工整整地将熟稔的名字誊写在尾页交还回去,而她那张表情始终在变幻的脸,终于躲不住一线笑意。

“很秀气哦。”

那是我们在彼此的余生之中,第一次留下了可以擦去的浅淡痕迹。

 

3.

接下来的日子压力接踵而至,同龄人总可以想尽办法迅速熟络起来,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治子其实并不像我那样的格格不入。她和很多同学都会笑着打招呼,可以近乎随意地加入不同的学生们之间的私语,只不过我们最早互相介绍了彼此,而且座位仅仅隔了一条走道的关系,她与我交流的时间更多。

与其说她是孤僻,不如说她是间或地专注。专注于某一本小说或者是某个一闪而过的画面,而后就会开始神经质的自言自语,这时候大概没有人为之注目或是愿意去自讨没趣地理会她。

她会在我的座位左手边托腮沉吟一整个下午,也会在宿舍她的床铺上纹丝不动地侧卧着从众人的喧嚷到寂然无声。——但这都是偶发的。更多时候她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那样,盘腿坐在铺位上,手里举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和别人切切查查地谈论从绵长的梅雨天气到校园里出挑的异性。

同样地,治子也是别人口中常常所指的那类出挑的异性。

人们看到她毫无顾忌地化着妆昂着头快步掠过走廊,熟透梅子一样的拖得长长而带蓝调的眼影和樱桃红的刻意雕饰过的唇,说假使她再扑些白石灰就浑然是一位艺伎了。

尽管我知道她洗去了这些依然是美的,但依然相信她在浓妆里也是美的。玫瑰不会因为是珍珠的点缀而使其显得廉价而逊色,它依然像所有的情与爱一般无二的燃烧。治子也是,白日里的她依然像活泼的女孩一样纯粹和热烈,但回落到毫无妆饰的时刻她还是那样,令人想要接近又畏缩而远离。

有一天夜里有什么响动将我惊醒了,因为我一向睡得很浅。那之后我吃惊地发现治子将自己一半裹在窗帘的后面,在窗台边上很轻地,整个身子都战栗着,使得夜半的光从帘幕狭缝里印在地面上的痕迹也跟着颤动。

我轻手轻脚地从床铺边沿下来站在地面上,恰巧她侧过头来,借着流转的月色,她颊上的泪痕还很清晰,蹙起的眉毛似乎承受着什么巨大的苦痛。

她咬着唇瓣,于是那唇瓣也跟着颤抖。

她沙哑的气音让我不敢确定这是谁。

她说,小辰,我好想家。

 

4.

她没有再在那天之后的晚上一个人起来低声抽噎过,似乎她依然是那个活泼得有些过分的小姑娘。只是更乐于在众人面前随意地贬斥我,又立即大声地笑着和我说“对不起”,仿佛那是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然而我在那之后却开始失眠,并且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频繁起来。我有时想过在夜半坐直身子,让自己因为单薄的胸与肺撞上冰冷的夜气,故意咳出一两声来,但治子总是睡得很熟,甚至会哼哼两声翻过身去,从没有醒过来。

我明白让她来俯下身宽慰人是一种奢望,尤其是对于我。她可以肆意地将怜悯施舍给任何人,因为交际与人情她都浑不在意,唯有如此,才能施展开她交际的天赋。然而在我,她只是一个与我一样的孤僻者。她与我都是那样卑微的异类,不再推开对方最好的方式就是收敛所有的怜悯心以维持彼此的尊严。

她的注意却开始莫名地投在我身上。在晚上翘掉自习和我在满是露水的草甸上躺着或者坐着,从冗长的法文诗集聊到某家甜品店里的Soufflé有多差劲。会在打开酸奶面包的时候悄悄塞上个一模一样的在我书袋里。愿意听我慢慢悠悠地讲上很久以前的事情,再把她的过往一点一滴都细数给我听。

我听闻她的原生家庭早就不复存在了。她在某一天我们站在天台上的时候笑着提起来过,笑得很快活,甚至让人察觉出一抹不那么显而易见的残忍。她俯看着将钢筋混凝土一点一点织起来的街道,张开双臂迎着晚风,仿佛就要一错身飞起来,而将短促的笑留在身后,朝着暮空深处大喊。

“家嘛——我早就不记得是什么样啦!”

——显然,她想念的不是那个原生家庭,是取而代之的任何可以给她温暖的东西,或许是可以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妆容,或许不过是夜分的一围窗帘而已。

然而这些谈话只有在我们两人之间才被允许。众人面前的她仍然不可一世,她总是企图将自己推上众人的焦点,视线之下狷狂地高傲着。她还是那个才女,是令老师们又爱又恨的、标新立异的优等生。

 

5.

如果一个人沉在温柔之中太久,必然要像是小学的实验里,碳酸饮料之中泡久了的骨骼标本一般,完全被蚀尽了刚性。

我曾怀疑她对我的温柔的目的就是如此。确实,我在这种温柔之中一半感到恐慌,又一半舒适地浸泡着不愿起来,就像是冬日里不肯挪出温暖室内半步那样的情绪。作为很少体味温柔的人,收受了对方如此贵重的好意,必然有所报还。为此我也曾故意问过她,她只是笑着不讲话。那时她又回复成一个孤僻者,用沉默将自己全然裹起来,而不允许他人的窥探了——我亦只好作罢。

与此同时,失眠开始更为频繁地造访,甚至于一周之内只有一天或者两天可以在凌晨之前入睡。似乎有人希望我,或者,是自己的潜意识渴盼,能够再看见一次那样脆弱的治子,以印证她确实只是在故作姿态地强大和包容,印证她确实是在诱骗我,只是希望一个完全的服从与无条件的支持者。

不,如果只是那样,那我完全愿意给她。我只不过是一个和她身边所有普通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的家伙而已,不值得她用这样的温柔来哄劝。——我不值得,我不值得呀。我本可以为一点注目献出所有,而不必为了这种无端而来的温存而感到惶惑不安。

可无论我怎样想,怎样认为,她一如既往地将她的怀抱敞开,将那个无防备的她,整个地给无防备的我看见。两个旁人眼里似乎毫不搭调的人,依旧亲密地一起走,像一对故意安排出了高矮胖瘦之对立统一的谐星组合。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并没有做好为任何人的、仅仅发于感情也愿意献出一切的准备,那只是青年时代——一个极其容易被情绪所冲昏头脑的年纪——一时对自己许下的、毫无可信度的众多承诺之一,就好像许诺自己以后就开始就认真听数学课,或者是国文作业绝不求援于他人一样,毫无意义,兑现更是遥遥无期的承诺,不过是偶尔闪过的荒谬念想罢了。

 

6.

在我们开始在冬季的周末里一起去城西南的商业区游逛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向我提起有一家甜品店的羊羹。我们就走去店里坐下,在靠窗的低矮沙发上,等待着她点的两份羊羹端上来。黑漆面桌上白瓷瓶里的干花用细小的浅紫点缀了枯干的视野。对面的她沉默地微笑着,却将视线定不住,一直在窗外和室内之间游移。

“每次到这附近我都要来吃这家的羊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应该过来。”

她说到这时侍者替我们将小碟端上来,碟沿精细而泛着光的错金和暗纹和朴素的暗赤色糕点的磨砂质地构成微妙的平衡。

“每次到最后都有些因为糖和琼脂的味道感到厌烦,但是下一次来还是会买。”她意味不明地顿了一下,手中的小勺切下羊羹的一角在口中含住。“为了以后某一天,说不准就再也没有机会吃到这种令人怀念的糕点了。总要现在吃个够才好。”

或许是羊羹的质地和样式,乃至这个点心本身,确实很有些怀旧的意思,总让人忍不住冒出这些无端的念头。我在心里默默赞同着自己的揣测,学她切下一角送进嘴里。并没有料想的那样令人惊叹,只是平常的糕点而已,甚至恍惚有放多了糖粉的那种红豆大福的味道。

“太甜了,果然是只有治子才会喜欢的那种口味。”

“不要这样讲嘛。我也只是一开始才能这样热衷罢了。”然而她仍然用勺子切下一块。

我象征性地再塞进一口,视线一半都已经给了外面川流的街道。她连头也不抬,埋首消灭了一大半的点心。

我又开始觉得她不可理喻,就像无数个曾以她的毫无意义的大笑作结的谈话过后那样。

 

7.

在有关一位高调的太宰家的女学生有关的传闻正以流言侵染透整个校园的时候,千奇百怪的说法都同雨后春笋似冒了尖,关于她家境啦,背景啦,身份啦,喜欢的男生类型啦,还有说她的未来生涯,说她要辍学去拍电影唱歌的诸如此类千奇百怪的编造出来却煞有介事的东西,她从没有站出来否认或是证实任何一条。

我总觉得她应当是敏感的,但是偏偏要装得对那些暗地里的风言风语毫不知情。我不敢去劝她,也是一半怕她不得不面对事实之后的恼火吧。明明有时表现得那样脆弱却还能在风雨满城里昂着头立在所有无端猜测和诽谤面前,我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根本就是强撑仪颜。

有时我隐晦地问过或提过她那天夜里独自哭泣的事情,她总是在咧嘴眯眼的同时,闪躲着一丝不耐烦或者是惊惧,她不知道,那弯不起、而只不过皱成一团的眼角里压根就没有笑意。

流言传的有失偏颇,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或是有天分的演员。

她也许真的在每个人面前都不一样。她可以像是撒娇似小鸟依人地倚在哪位先生的怀里,但是在我面前永远要是不会掉眼泪的,或许是她自己的什么无谓的难以理解的执著吧。

——她不乐意将自己的脆弱给我看。在我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我觉得难以理解。她似乎并不想我进入她的心里去,生怕我捏着什么把柄,或者是别的缘故,总之,并没有将我真正认为是可以靠得住、信得过的人。

当我在某一天的失眠里想到这个问题,并得出苦痛的结论的时候,我像小时候那样将自己紧紧蒙在被子里,试图与所有自己脑内可怕的想法隔绝。

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这就像书页里因为裁剪失误而多出来的一个角似的,是个甩不掉的别扭的谬误。

 

8.

收到最后一封在春假之前塞进我的储物柜的信件一定是她的。小女人一样的语气,颇有些洒脱的笔迹,即使不署名还是一眼就认得出来。或许是她根本没有想过,这种若即若离的暗示会怎样困扰着他人,只是无论她想要自白也好,想要惺惺作态也好,总是让我仍怀抱一丝窥视她心底的希望。

“小辰一直是我愿意相信的,如果连小辰也不愿意和我一道回家的话,就没有人会这样对我好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让你一直躲着我。但是如果你讲出来,我一定会悔过。”

“一定要原谅我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也好,摆出的一副冷面孔也好。还请不要那么执着于触怒你的那些无心之失。不论之前或者今后发生了什么,最后也都请一定都要这样地原谅我呀,小辰。”

这种痛哭流涕的、颇为真挚的认错几乎等同于在昭示,她绝不可能是真心,在信的开头就写下这些慌忙又焦急的恳求。既非当面的演出,比在我面前假意垂泪,想来容易得多。怀抱着这种念头,那些扭结的手迹也就看不下去。读了一半还是将它们随意地塞在储物柜最里面,牢牢地压在所有书的底下。

慢慢吞吞收拾着书包的时候,她的脚步声从我耳后掠过,没有丝毫停顿。显然是并不在意我是否还乐意和她促膝长谈。一时间我的情绪停止了,似乎这些才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产生任何多余的感想则显得怪异。指尖顿了一下,就不为所动地继续收拾着,将书一本,一本地塞进包里。

许久我终于舍得回头观望,她仿佛就正站定在走廊那端,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或许当我走到楼梯口,她突然会就跳出来吓我一跳吧,然后我就要说“原谅你了”。

当我走到楼梯口,她就扑过来,比我高上一截的脖颈就俯下来埋在我的肩上,什么话也没说。

我说,没事,我没有怨恨过,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和你解释。

她闷闷地答应一声,我不知道这指的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无论如何,我已在互相的欺瞒之中感到平衡。

 

9.

返校那天我的书本和草纸在桌面上堆成两大摞。我趴在两摞书的上面,把指尖搭在纸页边,头转到左边去。左边是过道,过道另一边的桌面依然干干净净,就好像没有人曾经使用过一般。

治子转校了。

即便人们口中的女主角已经谢幕,满城风雨仍是愈演愈烈,流言甚嚣尘上,连她那个四五十岁情人是谢顶企业家还是影坛前辈都已言之凿凿,十五六岁反带鸭舌帽的情报贩子,正拍着胸脯保证这周就要拿合照出来给大家看。

没有人知道太宰治子转校的原因,也没人知道转去了哪里,又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治子,谁也不要告诉,和我说吧。

我的脑子里无声地写下这些字,铅笔印似的浅,却擦不去。

天台我也独自上去,草甸我也独自躺过,就连夜分又一次惊厥而起时,仿佛还能看见帘子底下扑簌的光和影在颤,是风替她半裹在里面、默无声息地饮泣。

我从床铺里逃出来,赤着脚站在砖地上,把自己贴紧在夜风灌进来的地方,在她曾自噬了白日的沉寂的地方,目光投向向窗外。月亮一点一点朝西南方落去,将它的清光都吻向世人。初夏丛生的梧桐叶,正把轮廓用一片灰影漆在玻璃上头,替我心跳个不停地闭着眼、接了那个生怕碰碎的吻。

我好像听到一声抽噎,说,小辰,我好想家。

我于是闭起眼,将唇抿了抿,贴在冰凉的梧桐叶的影翳上。

 

10.

从此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旷日持久的思念也无疾而终。

几天之后我已经能不想她。只想信件,手迹,Soufflé,金边眼镜,缪斯的踝腕,月背的声音,珍珠和鲜花,甜腻的赤豆羊羹,想每个夜晚都很好的梦里、和某名少女的长谈,从死谈到生,再重新目光灼灼地谈到死,以少女双倍的无知解读着这个字。死,死,寻死,情死。像纠缠于毫无意义的开坛辩经那样,耗去青年人在夜间也丰沛过头的精力。

困出的琐细的泪里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着给我看了练习簿的尾页,铅笔痕被橡皮或是岁月的蹭磨吃尽了,露出纸底下冰冰凉凉的一张干净桌面。

她说,我的信后面是有落款的。

我就想到那封,被我压起来,再不肯一读的矫揉造作的信。手迹,金边眼镜……打住,不能再想下去。

然而又管不住自己,终于胡乱想起来。或者她已经像真正的太夫那样,摇摇晃晃投入品川里并不深的涓流,或者已经变作一只雀子飞进云霄里。或者真如别人所说,过着快活多金的日子,在觥筹美酿的流转里用醉掉的舞步周旋,再不用担心课业与考试,不用穿着廉价的二尺袖和海老茶袴拍卒业写真,不用挤在狭小的宿舍一个人想家,不用给别人写信。

而我像一只湿淋淋的猫被狼狈地拎出水面,又无情地扔回去。

 

11.

半封没有读完的信,几个月之后我终于敢拆开。信里的后半段很平白,说自己要转去的地方就在本市,环境很不错,离城西南的甜品店不远,可以天天吃羊羹,再也不用担心会吃不到,甚至很快就会腻掉。像这样把我见不到的未来,一行一行挤得满满当当,直绵延到卷起的纸角,而近乎仓皇地在最后落下一句,我一直拿小辰当家人看待,我会想你。

而我这时别无他法,只有选择相信,很深很深地相信。将过去的疑虑全都斩断烧尽,像是把自己的一部分抛进火里,以求得一个奇迹的涅槃。仿佛自此就真的不会再担惊受怕,不会再提心吊胆,而只是放我在日夜的好梦之中,沉回到深海或冰洋底。

我也想家,在病一样的恹恹里久违地想起了家。

病是一到阴雨天就发作的、木然的钝痛。没有别人能够医治,甚至也不像是痛,更像是手腕里似有又无的浮痒,匿在骨头下面,抓也抓不得、挠也挠不住,仿佛治子就住在那两截长骨之间,住在我手腕里头似的。提起笔来,她就笑嘻嘻抓着我的小臂,一点也不许我动。

她总像这样抓着我的小臂,在纸上报复似地写,写满了芥川辰,又写满了太宰治子,一行一行、一遍一遍地写。写够一页纸,就再换,似乎想要把我欠给她的信纸、欠给她的话都消磨干净。

在那以后很久,四处地买形形色色的信纸仍是我的一大开销。友人好奇,你有那么多信可以写,有那么多人可以寒暄吗?

我说,写不够的。

评论(4)

热度(23)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