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石枕流一园静

【鲁郁】如醒

是生日赠文!借了几个晚上的灯火赶出来,只要赶得及,那已经十足无憾了。(又可说:论黑白倒颠的毕业班学生取消考试后都在干什么)




 

余光里的街景不住地旋起来。倘没有霜风好心地吻上面颊,郁达夫大概不免要打个趔趄,才能重新站住。拿浸过冰水似的手背试了试脸,他立时全记起来了。方才是北新同人的酒局散了席,此时却将灯明水汽底下的推谈带离了杯盏之间,迁延到摩托道上来了。


新年的中宵并不会更暖,在沪埠则湿冷得尤其。而本应熟睡在冬夜里的长街,只一簇笑语投下,便又被点着了似的。水银灯的光锥从身前晃到身后,一盏接一盏,夜气里替众人数着七倒八歪的步子。


郁达夫转头看了看,映霞已经跟上来了,偕了不知哪位的夫人在侧,掩着半张脸只顾笑。他又将视线投回前来,然而所见者无非也都是北新的旧识,是李老板从各处纠集,作了陪来宴鲁迅抵沪的,连他自己也不过是如此。


——又是扑面彻骨的一激灵。夜风催他下意识并了两步赶上,掺和进众人的热气里。其中一个不怎样高的影恰巧侧过半身,也是微醉的样子,屈指搓了搓鼻头,留一片也不知是酒烫上、还是蹭出的红。仍旧炯然的目光则就势钉住郁达夫的眼,而自如地将几人之间、片刻以前的话茬抛给他。


“……这时劝了酒再推阻,便有一种野心在了。宁独醒而赴湘流,以振嘉名的!是不是?”


拔了声的反问颇为不平,企图替自己席上的惊人海量开脱——他本是喝不了多少的,然而无人敢拦,便也听之任之了。郁达夫只有哭笑不得,递了手去虚搀一把,旋即接着他的不平讲下去。


“而鲁迅先生是断没有这样嫌疑的!适才独占了三四两,诸君都能听证、现已是醉出胡话了。”


说来是怪的。今夜的席上,鲁迅连赌酒的提议都稍无请辞。管它要输成几杯几盏三白花雕皆陈于前,似有照单全收的气势。郁达夫并不记得他是如此嗜饮的,至少在重逢前。北平共事的那段日子里,每有招饮,赴席以后他几乎从不像这样醉。


郁达夫单单记得清,他们也未尝不如此罢宴而归,沿着故都的胡同,从市井声里直踱到销金旗边的。


那天也冷,正是十二年、或者十三年的仲冬。北方的三九天,有足以凝铸片语成薄雾的伟力。假使远远的看,一定可以见到两丸从夹袄圆领口上冒出来的头,一边围着长巾子眉飞色舞,不住地呵出团溶的白气,另一边间或颔首,却又不时地同他迸出几阵、足烧开四周遭白凇霜冻的笑声,仿佛连远景的砖塔都要随之动摇。


其实郁达夫第一次见鲁迅,是在八道湾的酒局,为的是交游已笃的周作人来宴北大教员众的请帖,正在旧历年的初二。至于这素未谋面的“区区佥事”的状貌,他原先只从教员间传说似的行迹风闻之中推想过,想来也就是蓄须佩镜、跳着脚大骂祭孔的老学究模样。见了几次才渐渐生发了印象:须是蓄的,辄有唇上两撇;金丝镜却不戴,浮凸颧骨上裸见一对岩凿似的眼,瞳仁里是遮不住的锋芒。至于这幅面孔将来如何地联系起砖塔胡同的小园和枣树,都在那人搬出八道湾的旧家之后、起码是次年的事情了。


而这些他没能记清的历数,都被另一人修史般巨细无遗的笔墨封进日记。此后郁达夫的名字,随他时常的造访,便与书账一道成了这些日记纸字里行间的常客。


只是无论这场交谈是在十二年的北平胡同、或者十七年的上海弄堂,鲁迅一向是说得少,听得多。将全副身心都专注了的样子,侧着耳朵慢慢地走,迈得和郁达夫的步子一边大小。两眼灼灼,听他谈普罗,谈译介,谈革命或不革命的新小说。也谈闲篇子,谈沪上讲不尽的油盐事和白相人。辰光同漏沙似,从均匀的蛩音之间筛下去,不消几步便要跨出半载,直踏进六月里去。


打发走了白璧德的门生,他们的心力此后全给了十数刊的《奔流》。于是鲁迅的书斋客室,郁达夫都出入得自如,不必携了花冲上二楼,也可来踏门槛的。——不足为怪,毕竟此先全北平能在“老虎尾巴”和“苦雨斋”之间随意来去的人,除开这位达夫先生,也已足谓寥寥了。


“先生总是太忙。倘不欠几篇稿子,我怕要被忘记的。”


这话他是常讲,或者是带了稿子来,或者是为看排好的书版的时候。总之借了刊物的名目登门时,郁达夫仿佛总有一点不浓不淡的私心在其中。这点私心正仿佛方章油印上,无伤大雅的缺角。留白自然也很好,但总望盼能用朱墨填全,补成旁人看不出的完璧。


而这一回,鲁迅没有同往常般轻描淡写地笑过去。沉吟半晌,终于起身出屋,不多时重出现在门口,眼尾是他很熟悉的笑纹,正侧着身拿肩头推开门帘,怀中比去时多了一坛绍酒。


“依你看,这坛市酿能换几篇杂感的?”


嗜酒的名士先生终于没有舍得醉掉。即令收了酒,签了契,不过在其名下徒添数篇文债。至于这坛浅金色的、太不像梦的梦,却并不敢沉沦进去的。


鲁迅清楚得很。说到底他们两人的嗜酒是一般无二,彼此亦心知肚明。因之不得不使其诧怪,究竟是什么能留那帖坛封多活了这样久的日子。


“大夫不许我喝酒的,实在可气。他们在医科念书,难道只学了如何恫吓病人么?”


即便郁达夫嘴上这样说,神情却从玩笑上滑走了,拎了袖管捏起拳,一只手腕赤条条地递过去。


“……索性先生瞧一瞧、给我医好了罢!医好了便可上街同买几斤,边换盏边作诗,喝个透彻。”


“一介医专肄业的末等生,哪会有这等神通。你就听他们的,就少喝些、少喝些。”他只好笑得无奈,把手按在郁达夫的腕上,牵回身侧垂下。清癯指骨却反被握住,定定地按在掌心动脉温烫的血涌里。


“到底学了一年半,拿来治我总也该有余裕了。”


郁达夫确如所约一般并不曾饮酒,却终于看得四周遭都不像醒时那样真切。或者他从一开始就不过是如醒而已,实则非但醉眼朦胧,甚至于白日酩酊。而此刻没有人会追究,薄醺的之后究竟怎样,只是浸入刹那间的浮沉无定所,悬游在上下四方合拢来的大寂静之中,似有知,似无知,方如醉,方如醒。


过了那天之后,酒是仍要碰。但在鲁迅同席时,便不得不多了几分顾虑:大抵郁达夫是以为,倘如酿虾蟹般醉死在人面前,总不那样好看的。便以二两为限,半纸残躯再不敢让杯中物恣意消磨。只要先生仍在,他是有决心贯彻这一并不名士的做派的。


他并未追究这“只要”之二字,其中到底藏着多少的险。并未追究总将有某日,待到岁月满斟了薄盏,递到唇边,即便怕起头痛,也只能毅然仰首醉下去,抑或快刀斩乱麻地醒,别无他法。


而彼时的他们尚且有梦可做。一样的嗜酒,一样的不解饮,两樽诗钩可牵出多少的唱和,世间便增了多少神来笔、多少千古句。——却都不足以为意,只消知道每一句是哪笔文债、哪篇人情,在席间满座种种注目错织里,亦可明目张胆地心照不宣。


有一回郁达夫顺道去看鲁迅,书斋方被看插画看得入神的小於菟弄得纸本漫卷,还没有来得及理好。鲁迅拿着一贯无奈的笑,只是负起手,等那些被当成了绘本来念的杂志,给小家伙自己放下。


“海婴这小捣乱,他问我几时死,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之后,这些书本都应该归他的。” 


郁达夫就也跟着笑,不掺半点隐忧。对于死的预见,原是谁也不会轻易有的。直到二十五年的秋末,鲁迅自己也仍觉得还能工作下去,郁达夫也以为入夏之后见到的精神颇佳的周先生,应该逐渐要好起来,恐怕连向岚山打算的疗养都不必成行,便可重新在沪埠的街上见到步履轻捷的身影,如旧昂首向着一切。


也只有那时,无忌童言还敢拿来打趣,够彼此笑个痛快。


直至拍完唁电,匆匆踏上回沪的轮渡,郁达夫还是自己做着形形色色的假设。或像那次一二八事变后似,也未可知。登了寻人启事的下午,就又在内山书店见到了。即使险些要将人心魂都吓出半窍,而那祸首仍笑意不减,并大方地分享起诸众谣诼者那些离谱得出奇的传言。


然而纵令一日之间两封电稿都不足为信,却总还是要见到曾经或沉吟或大笑的面容、正熟睡在众人围簇之中,静得连呼吸都没有。有一边先落进熟睡里去,就总有一边要仍无梦地守在长夜残灯里,可究竟醒了未呢?不敢细想。大概只好将自己劈成两个,一个看着另一个醉态百出,便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咳喘不停,笑得泪都出来,笑得忘了自己也不过是正如醒。


再没有人拦着他喝酒了。按理说,是时候该敞开了襟怀地痛饮,将十几年的谨慎都置诸脑后,沉进狄俄尼索斯所画的未来,那里没有白日黑夜之分,世间古今先后一切人悬游在上下四方缓缓合拢的大寂静之中,可哭可歌,方生方死。


然而没有。郁达夫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许多掌故要辑,收拾起已被世事经年消磨大半的精神,掼碎早就很少再把的薄盏,便真的自此滴酒不沾。


以酒始,以酒近,又以另一人的酒盏新停而缀上漂亮的悼文,爰为结语,看似收束得利落。实则非也,他知道不假稻麦菽黍,也仍有醉去的法子。或者是吴观岱的梅纹笺,或者是三六年的绝笔信,再后来连这些都不用,名姓便足够。


只是到了长夜将尽处,他仍在看似钟情于永昼的南国辗转,像那个人曾做的一样,端着纸笔,在豺豹的环伺中周旋,望盼黎明的消息。


而黎明就是日升月落,就是封缄了足足八载的冰将开释的熔点。那之后他可以刮净为隐姓埋名而蓄起的须,活回原来那个永远意气的模样,仿佛就仍能衔着杯里的杨梅酒、和同人们开不轻不重的玩笑。


他也以为自己还能工作。毕竟酒已戒了,似乎是要做起那些西医的好病人。


这念头却被宪兵队的一声鸣枪撞破,留在了日轮破海腾跃的前一刻,留在五十岁前的新年。自此融进南国的永昼常春之中,落成一场不长不短的雨,在无人知晓处所的冢前,替他歌哭于斯。


或者他终于不必醒,就托了末一场醉,踏上十七年的长街或者十二年的短巷。借薄醺他直着舌头想叫住谁,撮起一个口型,期期艾艾半晌,终于只是扬起指头尖,半空朔气里乱划一通。尚不知出口没有,就被一个踉跄吓醒了大半。于是噙在唇边,或者正要掉出来的那两字,都咽回胃袋里翻江倒海的烧灼。


郁达夫终于抬首。地上自家的一痕影,早已被汞灯抹得悠长。而踉跄时搀来肘弯的、似有仍无的温度,不独是与他一样薄醺的春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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